是一層冰,摩擦著我的臉,感覺粗糙,不過倒不覺得冷。沒有任何可以支撐的東西,手套老是在冰上滑落。看見頭上方有人跑來跑去,但他們都愛莫能助。我竭力揮拳敲打冰層,可是手臂動作緩慢,我的肺部准是迸裂了,大腦一片混沌。我覺得自己正在消融——一聲驚叫,我醒了,心臟風鑽般狂跳不止。基督呀!我揭去毯子,坐在床沿上。以前,我想不起當時的情景,只記得掉進了冰窟;醫生說是我的思維壓抑了記憶。現在我想起來了,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噩夢。我雙手緊緊抓住羽絨被,渾身顫抖。我竭力鎮定下來,緩慢呼吸,卻止不住地嗚咽起來。夢裡的感覺太真實了:那是死亡的滋味。我困在水裡接近一個小時,等到人們把我救起來時,我簡直成了植物人。如今我恢復了嗎?這是醫院首次對大腦嚴重受傷者使用新藥。新藥奏效嗎?
************我反復做噩夢。第三次噩夢後,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於是,我輾轉反側,憂心忡忡,一直折騰到天亮。新藥就是這個效果?我會不會發瘋?明天要去醫院做每週一次的體檢,由醫院的住院大夫檢查。希望他能解答我的疑問。
************我驅車前往波士頓市中心,半小時後就能見到胡珀醫生了。我坐在診斷室裡黃色屏風後面的輪床上。牆壁一面齊腰高的地方伸出一個水準螢光屏,角度經過調整,視域很窄,從我的角度看去是一片空白。醫生敲擊著鍵盤,估計在調出我的檔案,然後開始檢查我。他用筆形電筒檢查我的眼球時,我告訴他我的噩夢。“那次事故之前做過噩夢嗎,利昂?”醫生邊問邊掏出一把小錘子,敲擊我的手肘、膝蓋和腳踝。“從來沒有。這是藥的副作用嗎?”“沒有任何副作用。荷爾蒙K療法能夠使大量受損的神經細胞獲得再生,對你的大腦來說,這是個很大的變化,大腦不得不作出大量調整以適應這種變化。你做的噩夢可能就是調整的一個跡象。““這種現象是永久性的嗎?”“不會的。”他說,“大腦習慣了所有這些通道後就沒事了。現在,用食指摸一摸鼻尖,然後再摸一摸我的手指。”我按照他的吩咐做了。接著他讓我用每一根指頭快速與拇指相觸。隨即又要求我走直線,有點像檢驗是否酒後駕車的測試。然後,他開始考問我。“一般鞋子由哪些部分組成?”“鞋底、鞋跟、鞋帶。哦,鞋帶穿過的孔,鞋眼,還有鞋舌,就是鞋帶下面那種……”“不錯。重複這個數字:39174……”“……62。”這可出乎胡珀醫生的意料。“什麼?”“3917462.你第一次檢查我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數字,當時我還在住院。想來你經常用這個數字測試病人吧。”“並不要求你把它背下來;這個數字是用來測試直覺記憶力的。”“可我並不是硬背下來的。我是偶然記住的。”“那麼,你記得我第二次檢查你時說的那個數字嗎?”我稍停片刻。“4081592。”他吃了一驚。“大多數人如果只聽一遍,是不可能記住這麼多數字的。你用了記憶術?”我搖了搖頭。“沒有,連電話號碼我都懶得記,一直用自動撥號。”他起身走到一台終端前,敲了敲數位鍵。“再試試這個數字。”他讀了個十二位數,我重複給他。“你能倒著背嗎?”我又倒背出來。只見他皺了皺眉頭,開始往我的檔案裡輸入什麼東西。*
***********我坐在精神病房診斷室裡一台電腦終端前,這個地方是胡珀醫生作智力測試用的。一堵牆上嵌進一面小小的鏡子,鏡子後面可能安有攝像機作記錄。我朝鏡子笑笑,揮揮手。每次我到自動取款機取款,總是對藏在機器裡面的攝像機微笑揮手。胡珀醫生走進來,手裡拿著一份我的測試結果。“嗨,利昂,你的測試結果……非常好。兩個測試你都得了99分。”我吃驚得張大了嘴。“你開什麼玩笑。”“沒有。沒有。”他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這個分數並不表明你答對了多少問題,只是意味著相對于常人——”“我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心不在焉地說,“讀中學時他們來測試我們,當時我只得了70分。”99分。我竭力在自己身上找出點高智商的跡象:高智商應該有什麼感覺?他坐在桌子上,目光依然盯著列印出來的資料。“你沒有上過大學,是嗎?”我的注意力給拉了回來。“上過,不過沒有畢業,因為我對教育的看法和教授們不一致。”“我明白了。”也許他還以為我是成績不及格呢。“唔,從那以後你顯然取得了很大進步。三分是自然發展:歲數大了,成熟了,七分是荷爾蒙K療法的結果。”“好一個副作用。”“這個嘛,你先別太高興。測試分數並不預示你在現實生活中就能夠得心應手。”趁胡珀醫生沒注意,我翻了個白眼。發生了這麼神奇的事,他卻只能說這些陳辭濫調。“我想再做一些測試,繼續觀察你這個病例。明天你能再來一次嗎?”
************我正埋頭修整一張全息圖,電話響了。接電話還是繼續工作,我著實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不情願地去接電話。我在編輯東西時,電話通常都讓答錄機接,但現在需要讓人知道我又恢復工作了。我在住院期間失去了許多業務:這是自由職業者必須承擔的風險之一。我拿起聽筒說:“格雷科全息攝影製作公司,我是利昂。格雷科。”“利昂你好。我是傑瑞。”“你好傑瑞。什麼事?”我仍然在研究螢光屏上的圖像:是一對螺旋形丙輪,彼此咬合。比喻合作精神,這個比喻很陳腐,但客戶偏偏要用這個做廣告。“今晚想去看電影嗎?我和蘇、托裡要去看《金屬眼睛》。”“今晚?哦,p。”齒牙的表面有些劃痕,看上去油乎乎的。我用游標凸顯齒面,然後輸入需要調整的參數。“什麼名字?”“《對稱》,是獨角詩劇。”我調整亮度,消除齒牙嚙合處的一些陰影,“想一塊去嗎?”“是莎士比亞風格的獨白嗎?”過分了:亮度太強,邊沿的色彩太亮了。於是我為反光的強度設置了上限。“不是,是一部意識流作品,四種韻律交替,抑揚格只是其中的一種。所有的評論家都稱之為風格十分顯著。”“想不到你這麼喜歡詩歌。”我再次檢查了全部數位,然後讓電腦再次計算嚙合模式。“我一般不太喜歡詩歌,但這部劇好像真的挺有意思。想去嗎?”“謝了,我還是去看電影吧。”“那好,玩得開心點。也許下周我們可以聚聚。”我們相互道了再見,掛上電話。我等著電腦結束二次計算。突然,我又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以前我只要打電話,就無法同時做好編輯活兒。這次我卻能一心二用,輕而易舉。這些驚喜會不會連綿不絕、始終如此?不做噩夢、身心放鬆之後,我首先注意到自己的閱讀速度加快了,理解力增加了。我的書架上有些書我一直想讀,卻苦於沒有時間,現在能夠飽覽了,連艱深的技術資料也能讀懂了。早在大學時代,我就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感興趣的東西很多,全部涉獵卻不可能。現在發現自己也許能夠做到,真讓人歡欣鼓舞。前幾天,我興高采烈地買了一大抱書回來。現在又發現自己能夠一心二用,同時做好兩件事,從前絕不敢想像自己還有這個本事。我忍不住從書桌前站起來,放聲大叫,好像我心愛的棒球隊剛剛出人意料地打出一個本壘打。就是這個感覺。
************神經病科主任醫師謝伊把我的病歷接過去了,估計他想搶頭功。我幾乎不認識他,可他那副模樣仿佛我是他多年的病人似的。他請我到他的辦公室談話。只見他十指交叉,手肘支在桌上,問我:“你對你的智力增強有什麼感受?”真是個蠢問題。“我覺得很高興。”“很好。”謝伊醫生說,“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發現荷爾蒙K治療的任何負面後果。那次事故造成的大腦受傷,你沒有要求我們作進一步治療。”我點了點頭。“不過,我們正在進行一項研究,目的是多方面瞭解荷爾蒙對智力的影響。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想給你再注射一針荷爾蒙,然後監測效果。”這番話突然引起我的注意;終於有值得一聽的東西了。“我願意。”“請你明白,這純粹是出於研究目的,不是治療。你可能會從中得益,提高智力。不過,從健康角度講,你已經不需要再次注射了。”“我明白。我想我得簽一份協議書吧。”“是的。參加這項研究,你可以得到一些酬勞。”他說了一個數字,但我幾乎根本沒在意。“這樣很好。”我不禁想像起注射之後的情景來,對我意味著什麼。一股興奮的寒顫掠過我的全身。“我們還要求你簽一份保密協定。當然,這種藥的藥效非常令人振奮,但在研製成熟之前我們不想過早對外公佈。”“那當然,謝伊醫生。以前有人打過這種針劑嗎?超出治療目的?”“當然有囉,你不會是實驗品。我向你保證,這種藥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有害作用。”“那麼,從那些試驗者的結果看,這種藥在他們身上產生了什麼藥效?”“我們最好別給你暗示,否則的話,你就會想像自己正在體驗我所提到的症狀。”大夫什麼都知道。謝伊醫生玩起這一套來得心應手。我繼續追問:“至少,你該給我講一講他們的智力增加了多少?”“因人而異。你不能用別人的體驗來套自己。”我掩飾住失望。“好吧,醫生。”
************關於荷爾蒙K的情況,即使謝伊醫生不想告訴我,我自己也能發現。我用家裡的電腦終端登錄資訊網路,進入聯邦調查局的公共資料庫,仔細閱讀他們目前收到的新藥實驗申報資料,得知申請必須獲得批准才能對人體進行實驗。研製荷爾蒙K的申請是由索瑞森製藥公司提出的,這家公司正在研究可以促使中央神經系統細胞再生的合成荷爾蒙。我流覽了對失氧狀態下的狗、狒狒進行的藥物實驗:所有動物都徹底痊癒了。這種藥毒性很低,通過長期觀察,沒有發現任何副作用。大腦皮層取樣的結果令人振奮。大腦受傷的動物長出了新的神經細胞,而且更新後的細胞具有更多樹突,然而健康動物服藥後大腦卻沒有變化。研究人員的結論是:荷爾蒙K僅僅替換受傷的神經細胞,並不替換健康的神經細胞。對於大腦受傷的動物,新生的樹突似乎並沒有危害:經正電子射線層析照相掃描,大腦的新陳代謝沒有顯示出變化,動物在智力測試中的表現同樣沒有變化。索瑞森公司的研究人員在人體實驗申請資料中提出的方案是,先對健康人試驗荷爾蒙K,然後將試驗範圍擴展到幾種病人:中風者、老年癡呆症患者,以及我這種長期處於植物人狀態的病人。我無法進入病歷檔案查閱試驗進展報告——試驗物件是匿名病人,只有參加試驗的醫生才有權查閱病歷檔案。對動物的研究井沒有解開人類智力提高之謎。有理由假定:智力提高的程度與荷爾蒙催生的神經細胞的數量成正比,而這個數量又取決於大腦最初受傷的程度。這就意味著,深度休克的病人智力提高反而會最大。當然,要證實這個理論,還需要瞭解其他病人的進展情況,這需要時間。下一個問題是:智力達到一定高度後會不會趨於穩定?多注射荷爾蒙會不會進一步提高智力?我要趕在醫生之前知道這個答案。
************我並不緊張:事實上我感覺非常鬆弛。我只是俯臥著,舒緩地呼吸背部麻木,他們給我實施了局部麻醉,然後往我的脊髓裡打了一針荷爾蒙K。這種藥不能靜脈注射,因為荷爾蒙無法通過血液—大腦保護屏。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針,當然,人家告訴我,此前我打過兩針:打第一針時仍然昏迷不醒,打第二針時雖然蘇醒過來了,卻沒有認知能力。
************又做噩夢。這些夢其實也不全都驚心動魄,卻奇特無比、不可思議,很多情況下夢中的內容我完全是陌生的。我常常驚叫著醒來,躺在床上胡亂揮舞手臂。但這次,我知道噩夢會過去的。
************目前,醫院裡有好幾位心理學家在研究我。目睹他們如何分析我的智力十分有趣。一位醫生觀察我的技能的各個發展階段,學習、記憶、應用與擴展。另一位醫生則從數學和邏輯推理的角度觀測我,如語言交流能力和空間想像力。這使我回憶起我的大學時代。當年我就發現,這些專家每人都有一個自己偏愛的理論,每人都對證據削足適履。現在我對他們比從前更不信服了,他們依然沒有什麼可以教給我的東西。他們分門別類的觀測對分析我的能力無濟於事,因為——用不著否認——我樣樣都極其出色。我可以學習一種全新的方程式、外語語法或者引擎的操作原理。無論學習什麼,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無論學習什麼,我都不必死記硬背條條框框,然後機械地應用。我總能一眼看出那些系統如何作為整體、作為實體來運轉的。當然,我也不忽視任何細節與具體的步驟,&不過我並不需要苦思冥想,幾乎憑直覺就能把握它們。
************滲透電腦的安全措施實在枯燥乏味;我看得出這種事對某些人是一種誘惑,對這種人來說,只要稍稍撩撥一下他們的機靈勁兒,他們就按捺不住了。不過說實在的,駭客破解在智力方面沒有一點美感。一幢鎖著門的房子,你一扇扇拽門,找一扇鎖沒安好的——有用,卻談不上什麼趣味。進入醫藥管理局的保密資料庫很容易。我用醫院的一台終端調出他們的訪問程式,顯示地圖和醫護人員表。接著我從該程式切入系統級,編了一個誘餌程式類比登錄介面。然後我離開電腦,甩手不管了。終於,我的一位醫生走過來查看她的一份文件。誘餌程式拒絕了她的密碼,接著才調出真正的首頁介面。醫生又試了試登錄,這次成功了;可是她的密碼卻留在我的誘餌程式裡。使用醫生的密碼,我獲得許可查閱醫藥管理局病人檔案資料庫。第一階段是對健康的自願者進行試驗,荷爾蒙沒有效果。正在進行的第二階段臨床試驗則是另一番景象。有八十二名病人的每週報告,每一位元病人都用一個數字表示,對所有病人都採用荷爾蒙K治療,大多數病人都是中風或者老年癡呆症患者,有些病人患的則是昏迷症。最新報告證實了我的預見:大腦受傷癒嚴重的人智力提高愈大。正電子X射線層析掃描顯示出大腦新陳代謝水準大大增強。為什麼動物沒有提高呢?我認為問題可能在於腦神經突觸的數量。動物的突觸數量太少,它們的大腦只支持最低限度的抽象思維,因此多餘的突觸對它們沒有任何意義。而人類卻超過這個數量,人類的大腦可以支持充分的自我意識,因此他們可充分地使用新的突觸,記錄反映的就是這種情形。最令人興奮的記錄是關於剛剛開始的調查研究,研究物件是幾個自願者病人。多注射荷爾蒙的確進一步提高了智力,但最根本的還是取決於大腦受傷的程度。輕度中風的病人沒有達到高智商,而受傷嚴重病人的智商卻獲得了大幅度提升。最初處於深度昏迷狀態的病人中,目前只有我打了第三針。我形成的新突觸比先前任何一個接受研究的人多得多。至於我的智力會提高到哪種程度,還是一個懸念。每每想到這個問題,我都感到心臟狂跳不已。
************時間一周周地過去了,我與醫生們的周旋變得愈來愈乏味。他們似乎把我當作一個博學的白癡:一個顯示出某些高智商跡象的病人,但依然不過是一個病人。在神經病學家的眼裡,我只不過是正電子X射線層析掃描的物件,外加偶爾注射一小瓶腦脊液。心理學家們通過談話瞭解一些我的思維狀況。然而,他們先入為主,將我視為一個從深度昏迷中走出來的人,一個得了天大好處、卻又懵懵懂懂的平常人物。其實情況正相反,恰恰是醫生們對正在發生的一切理解不了。他們斷定藥物雖然提高了我的智商,卻改進不了我在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表現,我的本事只能使我在智商測試取得好成績。因此,他們不想在智商問題上浪費時間。但是,智商尺度是人為設定的,而且設得太低了:我的分數太高,曲線上沒有可比較的參照系,測試分數對他們而言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真正的變化正在發生,測試成績僅僅反映了這種巨變的一個影子。如果醫生們能夠感覺到我的大腦裡正在發生的一切該有多好:我正在認識到有多少資訊先前我錯過了,我明白這些資訊多麼有用。我的智商遠遠不是實驗室的現象,而是實用的、高效的。我具有幾乎完美無缺的記憶力、超強的整合能力,能夠迅速判斷形勢,選擇達到目的的最佳行動方案;決不會優柔寡斷。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早已不在話下,只有理論問題還算是個挑戰。
************無論學習什麼,我都能發現其中的模式。任何東西——數學和科學、藝術和音樂、心理學和社會學——我都能掌握其本質結構,透過表面的音符,看見內在的旋律。每當閱讀時,我不由自主地可憐那些作者:他們艱難地從一個論點磨蹭到下一個論點,摸索尋覓他們看不見的內在聯繫。他們如同一群不懂樂譜的人,偏偏要分析巴赫的大提琴奏鳴曲的總譜,試圖解釋這一個音符如何發展為下一個音符。事物內在的模式真是美妙無比,我渴望瞭解更多的模式。還有別的模式等待著我去發現,更大、另一種層次的結構。這種上層結構我一無所知。它是無比恢巨集的音樂,我所瞭解的幾首奏鳴曲不過是其中彼此孤立的資料點。我不知道掌握這種結構後會發生些什麼,到時候會知道的。我想發現它們,認識它們。這種渴望比以前任何欲望更加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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