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來看我的醫生名叫克勞森,他的行為不像別的醫生。從他的舉止言談來看,應該慣于在病人面前表現得親切隨和,可是今天他似乎有點不自在。他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但言談顯得彆扭,沒有其他醫生的例行套話那麼流暢。“利昂,這次測試是這樣的:你先讀一些對各種情況的描敘,每種情況都有一個需要解決的難題。讀過之後,請你告訴我你解決難題的方法。”我點了點頭。“這種測試以前我做過。”“很好,很好。”說著他輸入一個指令,我面前的螢光屏上出現了文本。我讀了讀情況介紹:這裡的問題是計畫安排、定出各項事務的處理順序。現實生活中的問題,這很異常。大多數研究者會覺得這樣的問題太絕對,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太恰當。我等了一會兒才回答,不過克勞森依然對我的速度感到吃驚。“答得很好。”他在電腦上敲了一個鍵,“再試試這個。”一個情況接著一個情況。我讀第四個情況介紹時,克勞森精心擺出一副職業性的超然態度。他對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感興趣,卻不想讓我知道。這個情況說的是政府裡的權力鬥爭,激烈競爭以求升遷。我明白了克勞森是何許人也。他是政府的心理學家,也許是軍方的人,更有可能是在中央情報局研究與發展署供職。這個測試旨在探測荷爾蒙K用於培養戰略家的潛能。所以他和我在一起顯得不自在:他習慣了同服從命令的軍人和政府雇員打交道。很可能是中央情報局希望把我扣下來,好做更多的試驗;他們可能也根據其他病人的表現能力對他們進行過同樣的試驗。以後,中央情報局會從手下挑選自願者,使他們的大腦缺氧,再用荷爾蒙K進行治療。我當然不想成為中央情報局的資源,可是我已經顯示出足以使他們感興趣的才智。因此,我只能裝聾賣傻,答錯問題。我在回答中選了一個差勁的辦法,克勞森大感失望。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繼續測試。我讀文本花的時間長了,反應也遲鈍起來。無關緊要的問題中散見著兩個關鍵問題:一個是如何避免被一家充滿敵意的公司接管,另一個是如何動員人民阻止建設一座火力發電廠。這兩個問題我都答錯了。測試一結束克勞森就打發我走,心裡已經開始盤算如何撰寫報告了。如果我把自己真實的能力表現出來,那麼中央情報局就會立即招收我。我前後不一致的表現會給他們潑一盆冷水,但不會改變他們的主意。潛在的回報對他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們是不會放棄荷爾蒙K的。我的處境發生了巨變;如果中央情報局決定扣住我作為試驗物件,我同不同意都沒什麼區別。我必須計畫對策。
************四天后,謝伊吃驚地問我:“你想退出研究嗎?”“是的,立即退出。我要恢復工作。”“如果是錢的問題,我肯定我們可以——”“不是,不是錢的問題。這些測試我已經受夠了。”“我知道時間一長,測試就枯燥乏味了,不過我們學到了許多東西。再說,我們很感激你的參與,利昂。這不僅僅是——”“我知道你們從這些測試中學到了多少東西。但我主意已定。我不想繼續下去了。謝伊還想勸說,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我依然受保密協議的約束;如果要我簽個什麼東西來確認,那就寄給我好了。”我起身向房門走去,“再見,謝伊醫生。”
************兩天后,謝伊打電話來。“利昂,你一定要來做檢查。我得到消息,在另一家醫院接受荷爾蒙K治療的病人發現了副作用。”他在撤謊;這種事情決不會在電話上告訴我。“什麼副作用?”“失去視覺。視覺神經長得太快,而且迅速退化。”一定是中央情報局得知我退出研究的消息後下的命令。如果我回到醫院,謝伊就會宣稱我精神不健全,將我置護他們的監管之下。然後再把我轉到一家政府研究機構。我假裝大吃一驚。“我馬上就來。”“好的。”謝伊舒了一口氣,以為我相信了他的話。“你一到,我們就立即檢查。”我掛上電話,打開電腦,搜尋藥物管理局資料庫裡的最新資訊。沒有關於視覺神經或者其他部位副作用的消息。我並不排除這種副作用也許會在將來出現,但我要自己去發現。是離開波士頓的時候了。我開始收拾行李。走的時候我要取走我在銀行的全部存款。賣掉我的工作室的設備可以多換一些現金,可是大部分設備都太大了,運不走,我只好帶走幾台最小的設備。忙了幾小時後,電話又響了。這次,我讓自動答錄機接電話。“利昂,你在家嗎?我是謝伊醫生。我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他還會打一次電話來,再不行的話,就會派穿白大褂的男護上來,或者乾脆派員警來把我帶走。晚上七點三十分。謝伊還待在氏院裡等待我的消息。我轉動點火鑰匙,倒出醫院停車場,駛到街對面。從現在起,他隨時會留意到我悄悄放在他的辦公室門下麵的信。一拆開信就會知道是我寫的。
************你好,謝伊醫生:我猜你正在找我。
************他會驚詫片刻,但僅僅是片刻;他馬上會鎮靜下來,緊急通知保安搜查大樓,檢查所有離開的車輛,搜尋我。接著,他會繼續讀下去。
************你可以叫走守在我的房門邊的那些大塊頭男護士了;我不想浪費他們寶貴的時間。可能你決心讓警方發出對我的通緝令,所以我自作主張在警方電腦裡插入了一個病毒,每當要檢查我的車牌號的時候,這個病毒就會替換資訊。你當然還可以詳細描繪我開的車,可是你連我的車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對嗎?利昂
************他會通知員警,讓他們的程式師對付病毒。他會得出結論:我有自我優越感情結,這是因為我在信中流露出傲慢的語氣,冒不必要的風險返回醫院送信,而且毫無必要地暴露一個本來不會被察覺的病毒。不過,謝伊錯了。我策劃這些行動就是為了讓警方和中央情報局低估我的能力,於是他們不會採取嚴密的防範措施,這對我很有利。警方程式師在電腦上清除掉我的病毒後,會認為我的程式設計技術好是好,但談不上傑出,於是他們就會調出備份,重新安裝,找出我的確切的車牌號。這就會啟動第二個病毒,這個病毒要複雜得多,會同時修改備份以及啟動的當前資料庫。警方會沾沾自喜,以為查到了正確的車牌號,進而陷入迷魂陣浪費時間。我的下一個目標是再弄一小瓶荷爾蒙K。不幸的是,這樣做會讓中央情報局查明我的真功夫。如果我沒有送那封信,警方晚些時候仍然會發現我的病毒。到那時候,他們清除病毒時就會採取天衣無縫的嚴密措施。這樣一來,我也許就無法從他們的檔裡抹掉我的車牌號了。我住進一家旅館,開始在客房裡的資料網路終端上幹開了。
************我進入了藥物管理局的保密資料庫,查出荷爾蒙K試驗物件的位址,還有藥管局的內部通訊情況。他們發佈了暫停荷爾蒙K醫療試驗的禁令,取消暫停禁令之前不得再進行任何試驗。中央情報局堅持要先抓住我,對我的潛在威脅進行評估。在此之前,不允許藥管局採取任何行動。藥物管理局要求所有醫院通過信使退回剩餘的荷爾蒙K。我必須搶在這之前弄一瓶。離我最近的病人在匹茲堡,於是我預訂了一張第二天一早飛往匹茲堡的機票。我查看了匹茲堡地圖,提出申請,要求賓夕法尼亞信使公司到匹茲堡市中心一家投資公司取一個包裹。最後,我在一台超級電腦上登錄使用了好幾個小時的中央處理器。
************我坐在一輛租來的小車裡,小車停在一座摩天大廈轉角處。我身上的外套口袋裡裝了一只帶鍵盤的小小的積體電路板。朝信使將要到達的方向望去,只見街上行人一半都戴著白色的空氣過濾面罩,不過能見度很好。從兩個十字路口遠的地方駛來一輛新型的家用麵包車,車的側面漆有“賓夕法尼亞信使公司”的字樣。不是一輛戒備森嚴的押送車,看來藥管局對我並不那麼擔心。我鑽出小車,向摩天大廈走去。押送車不久到達,停在停車場,司機下了車。他一走進大廈,我就鑽進麵包車。麵包車是直接從醫院開來的。司機正在上樓前往四十層,到那裡的一家投資公司取一個包裹。至少要四分鐘才會返回。車廂地板上焊著一口大型保險櫃,帶雙層鋼殼和鋼門。門上貼有一塊拋光面板,司機只要手掌靠著面板,保險櫃便自動打開。面板側面有一個介面,用於輸入程式。昨天晚上,我進入了盧卡斯防盜系統公司的服務資料庫,這家公司向賓夕法尼亞信使公司出售掌紋鎖。我在資料庫裡找到了一份加密檔,該檔包含超越客戶設置、打開掌紋鎖的密碼。我得承認,滲入電腦防火牆通常沒什麼關感可言,但某些方面卻間接涉及非常有趣的數學問題。譬如,連常見的加密方法超級電腦也需要數年的時間才能解密。然而,我在一次鑽研數字理論期間,發現一種分解極大數字的奇妙技巧。配備這種訣竅,一台超級電腦在幾小時內就可以破譯這個密碼。我從衣袋裡抽出電路板,用電線連接到介面上,輸入一個十二位數,保險櫃門旋開了。
************當我帶著那瓶荷爾蒙K返回波士頓的時候,藥管局已經對失竊案作出了反應:可以通過網路進入的電腦上所有相關檔案全部刪除——意料之中的事。我帶上那瓶荷爾蒙K和隨身物品,驅車前往紐約。
************真奇怪,對我來說最快捷的弄錢方式居然是賭博。彩票賭馬再簡單不過了。我不願惹人注目,只弄了一小筆錢,再投資到股市來維持生活。我住在一套公寓的一間客房裡。這是我在紐約附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公寓,配有資料網介面。我使用幾個化名投資,定期改變化名。我要在華爾街花一段時間,通過觀察經紀人的身體語言來認准高回報的短期投資機會。每週我頂多去股市一次,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事物的內在規律在向我招手。
************隨著我的智商發展,我對身體的控制力也在增強。有人以為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智慧雖然發展了,卻付出了身體能力下降的代價。這是一個誤解,其實調動人的身體是一種神經活動。雖然我的體力沒有增加,但身體的協調能力卻超過了常人;甚至我的左右手都變得同樣靈活。此外,由於我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我能有效地把握自己的身體循環功能,經過一番小小的練習,就能提高或者降低我的心跳和血壓了。
************我編了一個程式來匹配我的頭像,同時,只要我的名字出現,這個程式就能夠捕獲;然後我將程式併入一個病毒,掃描資料網上所有的公共顯示檔。中央情報局會讓全國資料網在新聞簡報中展示我的照片,宣佈我為危險的在逃精神病人,再不然就是殺人犯。病毒將會用空白形象取代我的照片。我將一個類似的病毒輸入藥管局和中央情報局的電腦,搜尋下載到各地方警察局電腦上的我的照片。他們的程式師就是絞盡腦汁,也對這些病毒無可奈何。不用說,謝伊和別的醫生正在同中央情報局的心理學家們一道磋商,揣測我的行蹤。我父母雙亡,因此中央情報局會把注意力轉向我的朋友們,詢問我是否同他們接觸過;特工們還會對他們嚴密監視,以防我和他們接觸。特工們會說,實在抱歉,侵犯了他們的隱私,但事情實在緊急。中央情報局不大可能對任何特工使用荷爾蒙K,以找出我的下落。具有超級智商的人太難控制了,我自己就是一個例子。不過我要密切注視其他病人,說不定政府會決定雇用他們。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看穿眾生百相。漫步街頭,我觀察人們忙於各自的事情,雖然他們一言未發,但其心思昭然若揭。一對年輕的戀人慢悠悠地走過,其中之一醉心於愛情,另一個卻只是勉強容忍對方。一位商人的眼裡露出一絲憂慮的目光,那目光伴隨著他,表明他害怕上司,開始懷疑他當天早些時候做出的決定是否正確。一位婦女披了一件似乎華麗的披風,可是與真格的披風擦肩而過時,就露餡了。通常,一個人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年紀更長、更為成熟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在我的眼裡,世人就好像在遊樂場遊戲的孩童。我被他們的認真勁逗樂了,回想起當年我也如此,不免感到幾分尷尬。他們的所作所為符合他們的身份,但我已經無法忍受加入他們的行列。我成人了,告別了孩童世界。我也會應付芸芸眾生,無非是為了養活自己。
************每週我都獲得通常需要數年的教育,組合日益擴大的知識形態。我以比任何人都更為廣闊的視野審視人類知識豐富多彩的織錦:學者們從未意識到的錦繡中的空白,我可以填補,並在他們以為已經完整的地方增添新的內容。自然科學的內在模式最為清晰。例如物理學,如果不把眼光局限在基本因素的水準上,而是擴展它的範圍和意義,那麼它便具有一種美麗的統一性。諸如“光學”或者“熱力學”之類的分門別類只不過是緊身衣,阻止物理學家看到無數學科間的縱橫交錯。即使拋開抽象的美感,單以應用而論,物理學上被忽視的領域多得無以勝數,比如人造球面對稱重力場,工程師本該早就能夠製造出來。我雖然認識到這點,但自己卻不會製造這樣或者那樣的裝置。這需要許多定制的零部件,製造起來既費力耗時。再說,實際製造這種裝置並不會給我帶來什麼特別的欣喜:我早已知道它定會運轉,實際製造出來對我沒有任何啟發作用,不能借此發現新的規律。
************我在寫一首長詩。完成一章後,我就能夠選擇一種手法將各種藝術形式中的各種風格結合起來。我使用六種現代語言、四種古代語言,這些語言包含了人類文明的主要世界觀,每一種語言都提供異彩紛呈的詩情畫意;數種不同的語言並列在一起饒有趣味。每一詩行都同時包括舊詞新意,賦予舊詞以另一種語言的詞性變化,從而凸顯出新意。整首詩完成時,可以看作《芬尼根守靈夜》與龐德的《詩篇》的組合。
************中央情報局打斷了我的創作;他們正在給我設下圈套。捕風捉影兩個月後,他們終於承認採用常規方法是找不到我的行蹤的,於是便訴諸非常手段。新聞報道說一名瘋子殺人犯的女友被指控幫助和縱容殺人犯潛逃。她名叫康妮。皮瑞特,在去年和該瘋子有過一段交往。如果審判,她必然會被處以長期監禁。中央情報局的如意算盤是我不會對這種事聽之任之,必定要策劃營救,於是我便會暴露,束手就擒。明天將舉行康妮一案的預備聽證會,他們會確保她獲得保釋,必要時通過一個保人,從而給我機會與她接觸。然後,他們就會在她的住所周圍佈滿便衣,守株待兔。
************我開始在螢光屏上編輯第一個圖像。這些數位照片遠不能與全息圖像相比,但能滿足我的需要。照片是昨天拍攝的,顯示康妮居住的公寓的外觀、樓房正對著的大街、附近的十字路口。我移動滑鼠,在圖像上的某些地方畫上幾個小小的十字細線:樓房斜對面的一扇窗戶,沒有燈光,但窗簾卻是敞開的;離樓房後面兩個街區遠處有一個自動售貨機。我一共標出六個位置。這些地點就是昨天晚上康妮回家時他們埋伏的地點。他們有我在醫院期間拍攝的錄影,知道如何在來往的男人或者模糊不清的行人中間尋找我:就是那個中等步伐、走起路來精神抖擻的人。然而,他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只需拉長步伐,頭略微上下移動。減少手臂的動作,再加上一身奇裝異服,便足以使我瞞過他們的眼睛穿過那個地區。我在一張照片的底部輸入特工們用以聯絡的無線電臺頻率以及一個分析他們使用的不規則加密演算法的方程式。製作完成後,我將這些圖像發送給中央情報局長,明白無誤地表達出弦外之音:除非他的便衣撤走,否則我就要他們的命。要使中央情報局撤銷對康妮的起訴,要一勞永逸地遏制他們對我的干擾,我還得做更多的工作。
************我又識別出了一種模式,但這一次與理論無關,完全是平淡無奇的繁雜世事。數以千頁的報告、備忘錄、來往信件;每一頁都是一幅點彩畫中的一個彩色小點。我從這幅全景畫前倒退一步,注視線條和邊緣出現,產生圖形。我流覽了數以兆計的資訊,這些資訊僅占我調查的這一段時間裡所有記載的極少部分,但也足夠了。我的發現平淡無奇,比偵探小說的情節簡單多了。中央情報局長知道一夥恐怖分子陰謀炸毀華盛頓市的地鐵系統,但為了獲得國會授權採取極端手段打擊那夥恐怖分子,他聽任爆炸發生了。爆炸遇難者中有一位國會議員的兒子。於是國會授權中央情報局長放手對付恐怖分子。雖然中央情報局的檔案裡沒有直接陳述他的這些策劃,但其含義清清楚楚。有關備忘錄只是轉彎抹角地提及,這些計畫漂浮在無傷大雅的檔形成的海洋中間,如果某個調查委員會審讀全部檔案,證據一定會淹沒在雜音裡。然而,只要對那些暗藏玄機的備忘錄作一番分析過濾,新聞界便一定會相信。我列了一份備忘錄的目錄,寄給中央情報局長,並附上一張條子: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他會意識到他別無選擇。這個小小的插曲加深了我對世事的信念:如果我隨時瞭解時事,任何地方策劃的任何陰謀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不過,我對這些統統不感興趣,我要繼續我的研究。